卡爾·馬克思

時間:2022-04-06 04: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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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去世一百年后的今天,對眼下搞歷史學這一行當?shù)娜藖碚f,馬克思的思想是否還有用處,是否真能派得上用場?有關(guān)馬克思思想的問題本身是一個大問題,但《世界報》向我提出的問題,只是要我從日常生活的角度,講述一個歷史學家的感受。好罷,我將僅限于問題本身,就事論事地談一點個人認識。

可以肯定,在我的著述中,在我試圖說明的觀點中,我毫不奇怪地注意到,馬克思的思想具有重要的地位。更何況,在今天,任何一位歷史學家,不論其政治立場或哲學立場如何,都躲不開馬克思思想的侵襲和困擾。

事實是自1945年以來(或許更早,但影響范圍較小),馬克思的詞匯已經(jīng)闖入了政治生活乃至各門社會科學的普通用語之中。有關(guān)這一闖入過程,在沒有作出嚴肅認真的考證以前,人們還很難說清楚??偟恼f來,我個人覺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我們從思想深處對一切都產(chǎn)生了懷疑,即使最有頭腦的人,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馬克思的教導。共產(chǎn)黨顯然也曾得到過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的狂熱擁護,只是共產(chǎn)黨始終不懂得加以利用而已。

總而言之,來自馬克思的詞匯和用語,或因馬克思而身價倍增的詞匯和用語,逐漸進入了我們的言談之中。我們習慣了這些語匯的用法,并且自覺或不自覺地用了起來。在我們中間,有誰沒有用過"階級斗爭"、"生產(chǎn)過程"、"勞動力"、"剩余價值"、"相對貧困化"、"實踐"、"異化"、"經(jīng)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原始積累"、"辯證法"、"無產(chǎn)階級專政"等語匯?"資本主義"一詞也應該算在里面,盡管馬克思本人從來沒有用過。至于"奴隸主義"、"封建主義"等馬克思用于長時段歷史分期的用語,在我們身邊更是比比皆是。如果我們想拋棄馬克思主義,那今天就必須把所有這些詞統(tǒng)統(tǒng)排斥,一概不用。但據(jù)我所知,沒有任何一位嚴肅的歷史學家提出過這樣的建議。

事實上,不使用我們時代的語言,歷史就無從寫起,歷史思考也就無從進行。歷史是要從現(xiàn)時出發(fā),再向過去請教的學問。我們必須原封不動地接受現(xiàn)時。我始終不相信,可以如昂里·貝爾(HenriBerr)所想的那樣,為歷史制定出一成不變的科學語匯。

因此,我們處于相當特殊的境地。根據(jù)我個人的情形去推斷與我同齡的歷史學家,我想說的是,如同讓-保羅·薩特(Jean-PaulSartre)一樣,在我們一代人的求學期間,老師沒有把馬克思的語匯和思想強加給我們,甚至壓根沒有作過多少介紹。

即使像昂里·豪塞(HenriHauser)這樣一位不斷追求新事物和新詞語的頂尖聰明人也不例外。最大膽的左翼學生僅限于推崇法國大革命而已。而我卻單槍匹馬,甘冒風險,著手研究起馬克思的著作來了(確切的時間是從1932年開始,我所以記得這個日期,因為我那時有在書上記下購書日期的習慣)。大家知道,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們當時能得到的譯本質(zhì)量欠佳,使用也很不方便,只是后來,我才接受他人的建議,直接閱讀德文原著……通過以上敘述,我試圖說明,我們很晚才了解馬克思的思想和論點,但至少不帶任何偏見。不論怎么說,我們對馬克思的了解,是在老師授課或?qū)<以忈屩猓揽孔约褐苯幼x書得來的。請看約塞夫·熊彼德(JosephSchumpeter)在其《分析經(jīng)濟學歷史》(1954年版)中怎樣研究馬克思的思想。他分別從經(jīng)濟學、社會學、歷史學等不同方面,幾乎把馬克思作了一個活體解剖,而馬克思的思想活力,卻是要在尋求整合的氛圍下,把這些構(gòu)建中的"科學"混合在一起。馬克思在談論嚴肅的政治問題時,始終不脫離開社會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等其他學科。這一教益值得大家記??!如果我們的經(jīng)濟學家和社會學家能認真加以反思,他們就不會對歷史教訓和歷史過程視而不見。

我對這種多因素的整合深有好感,我敢說,根本不去考慮是否符合正統(tǒng)的問題。我有時開玩笑說,我認為《資本論》是一篇獨具匠心的論文,本可以在巴黎索邦大學進行答辯,雖然這在1867年是不能想象的。歷史學家閱讀這篇論文,必定獲益匪淺。

我在這部充滿攔路虎的困難著作中尋求教益,記取種種與我不謀而合的觀點,進一步加深我的自信。尤其,在閱讀馬克思的著作時,我時刻注意把他的疏漏和不足之處都一一列出。當然,我決不會荒唐到想對他教訓一番的程度。公務員之家版權(quán)所有

但是,被接受的馬克思的語匯和論斷,經(jīng)過我的使用以后,便帶有另一層特殊的含義,甚至完全變了味兒。我對此十分明白。法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馬克思主義批判辭典》,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所關(guān)心的并不是怎樣"評判"馬克思,反而是批評自己,在從馬克思那里接受某些用語時,竟按我的方式隨意曲解,雖然只是無心之過。例如,在談到"經(jīng)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時,我堅持認定,二者同樣重要,同樣不容忽視,甚至說政治、社會、經(jīng)濟、文明等上層建筑的壽命很長,這豈不是背離了馬克思嗎?再退一步說,我討厭"生產(chǎn)方式"的說法,這肯定與馬克思背道而馳。然而,真要把事情完全說清楚,最能證明我偏離馬克思軌道的卻是"實踐"(praxis)一詞,我很少使用這個詞,因為無論對馬克思和對我自己都不能放心。我暫且先就以下問題作出解釋,但嚴格地說,不排除今后可能產(chǎn)生的后悔。

首先要肯定的是,我對所謂"真實歷史"始終寄予高于一切的關(guān)注,我所說的"真實歷史",是我讀書或瀏覽史料的時候,在我眼前模糊地或清晰地展現(xiàn)的歷史。對閱讀的專注使我一時受歷史畫面的籠罩。然后就該是走出畫面和試圖作出解釋的時候了。如果不事先提出問題,任何歷史研究顯然都無從談起。問題本身是一個有待求證的疑問,其證實、否定或修正得視疑問是否與真實相符而定。由此可見,歷史認識可分三個階段:提出(構(gòu)建)問題;真實歷史;事后解釋。我很想把"真實歷史"稱之為"實踐",這樣做恐怕不盡合理。說到底,歷史學家勢必先要提出疑問,疑問是一切歷史研究的出發(fā)點。對一位同情馬克思的歷史學家來說,情況也沒有多大變化,疑問始終擺在他的面前,位于"實踐"的彼岸。

20多年前,我饒有興趣地在大英博物館工作了一個月。馬克思生前經(jīng)常光顧這里。我與陪伴我的英國同行打趣,一起設想是否有可能在博物館出口處與馬克思相遇。我們是否會請馬克思到我們常去的印度飯店一起用餐?如果他接受邀請,而且脾氣不算太壞,我們會向他提哪些問題?我們覺得左右為難,難的倒不是沒有問題可問,而是無法想象他對問題作何回答。不久前,我碰巧讀到帕特里克·羅馬內(nèi)爾(PatrickRomanell)撰寫的秦梯利(GiovanniGentile,意大利哲學家1875-1944)和克羅齊(BenedettoCroce,意大利哲學家1866-1952)的一次假想對話。人們能不能設想一次對話,讓馬克思到對話中去扮演某個角色?這樣的設想是否值得一試?今天,由于馬克思的著作已經(jīng)得到系統(tǒng)的介紹,根據(jù)我們擁有的資料,為馬克思寫上幾段對話,自是輕而易舉的事。但誰同馬克思進行對話呢?假如帶著這個問題向呂西安·費弗爾(LucienFèvre)去請教,他一定會回答我說:是皮埃爾-約瑟夫·蒲魯東??梢钥隙?,這會是一次真誠的對話,但兩人很可能因過去的沖突而糾纏不清。如果一定要讓馬克思就當代問題發(fā)表見解(這是我們的目的),那就必須找一個身份相當?shù)娜伺c他進行對話。這樣的對話人,在意大利有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Gramsci),在我國除讓-保羅·薩特外也許別無他人。薩特并不是歷史學家,但他的歷史知識卻驚人地廣博?;剡^頭來再問,單憑一位歷史學家,就足以與馬克思平起平坐了嗎?馬克思不單是歷史學家,不單是社會學家,不單是經(jīng)濟學家,更不單是政治學家。他同時具備著歷史的整體觀和長時段觀,所以在馬克思身后,歷史就再也不能是以往的那種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