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循易學方法論研究論文
時間:2022-12-22 11: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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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文章認為焦循通過“旁通”、“當位失道”、“時行”、“八卦相錯”、“比例”五圖,編織了一套表現(xiàn)為象數(shù)形式的邏輯類比推理的思想構(gòu)架,并將自己的道德理想盡數(shù)納入構(gòu)架之中。這樣,焦循一方面確立了研究易學的方法論,另一方面也具有以“旁通”為主體的哲學意義。焦循易學的方法論,標志著清代中期易學的重要轉(zhuǎn)向,它已邁出象數(shù)與義理詮釋易學的舊軌。然而將易學的探求嚴格限定在各種法則的框架之內(nèi),因而也就混淆了易學的象數(shù)系統(tǒng)與義理系統(tǒng)的各自獨立性。因此,易學的哲學意義也就被邏輯推理的工具價值所取代。
關鍵詞:焦循;易學;易圖略;方法論
PhilosophicalsignificanceofthemethodologyofJIAOXun''''sYilearning
Abstract:BythediagramssuchasPangtong(laterallylinkedhexagrams),Dangweishidao(matchingpositionsbutlosingDao),Xiangcuo(interchanginghexagrams)andproportionillustratedinhisYitulüe,JIAOXunfoundedalogicalanalogousinferringimage-numberstructureandfusedhismoralidealintoit,havingestablishednotonlythemethodologyforthestudiesoftheYilearningbutalsoaphilosophicalsignificancedependedmainlyonthetheoryofPangtong.ItspositivesignificanceisshownasthatitrunsoutoftheoldtrailofinterpretingYiwithphilosophicalconnotationsorimages&numbers,markinganimportantdiversionofthestudiesoftheYilearninginthemidandlateQingDynasty(1644-1911).Yet,itsnegativeinfluencesareshownasthatitmixedtheindependencebetweentheimage-numbersystemandthatofphilosophicalconnotationsoftheYilearning,philosophicalvaluesoftheYilearningbeingreplacedbythetoolvalueoflogicalanalogyofit.
Keywords:JIAOXun;Yilearning;Yitulüe;methodology
焦循(1763-1820)字理堂,一字里堂,晚號里堂老人,江蘇甘泉(今揚州邗江黃玨)人。清代乾嘉之際著名易學家。所著《雕菰樓易學三書》(《易通釋》、《易章句》、《易圖略》)曾引起當時學界的振動,被推崇為“石破天驚”之作。焦循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突出的成就,與其所運用的獨特哲學方法是分不開的。本文擬就焦循易學研究中所凸顯出的哲學方法論思想作一探討,以求正于專家學者。
一
焦循的易學研究,被乾嘉學者譽為“非漢,非晉唐,非宋,發(fā)千古未發(fā)蘊”,這不僅意味著焦循易學不囿于象數(shù)與義理而獨樹一幟,而且還包含著他通釋易學在哲學意義上的重要建樹。其所著《易圖略》八卷,首列“旁通”、“當位失道”、“時行”、“八卦相錯”、“比例”五圖,闡明六十四卦爻位運動和卦象轉(zhuǎn)型的一般規(guī)律。所謂旁通,其主要內(nèi)涵有三:一、必須是爻辭陰陽兩兩相對之卦。二、陰陽兩兩相對之卦間的轉(zhuǎn)換,必須依次序進行。三、旁通的目的是使各爻辭各正其位。焦循運用“旁通”法則研究《周易》,是進一步發(fā)展了《周易》中陰陽互相對立,互相依存的原則,并將這個原則貫徹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中。在充分肯定每卦每爻都有其對立面的同時,揭示了在一個旁通卦組十二爻中,由顯現(xiàn)的六爻推導出必然隱伏著與此六爻互相依存的彼六爻。用旁通法則研究《周易》,意味著焦循試圖從正反兩個方面考察事物,把事物互相轉(zhuǎn)化關系擴大為普遍法則。其優(yōu)點在于不是將卦爻看成一層不變的靜態(tài)孤立物,而是把它作為一個動態(tài)平衡的整體加以系統(tǒng)研究。
焦循以“旁通”揭示卦爻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目的是從卦爻陰陽對立與推演中闡明《易傳》關于“情”的意蘊。他說:“六爻發(fā)揮,旁通情也”。所謂“旁通情”,焦循在《使無訟解》一文中作了重點詮釋:“格物者,旁通情也。情與情相通,則自不爭,所以無訟者,在此而已。旁通以情,此格物之要也。修身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格物為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之本,故兩言此謂知本?!橥ㄓ诩覄t家齊,情通于國則國治,情通于天下則天下歸仁,而天下平。”[1](卷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家追求的政治理想,如孔子就說過“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2](《顏淵》)而提倡刑措。焦循將情通與無訟聯(lián)系起來,一方面固然出自“孔子嘆才難,孟子道性善,皆本乎此”的“羲、文、孔、孟之傳者”,另一方面又認為旁通之情為格物之要。所謂“格物”,是亦即《大學》中提出實現(xiàn)天下大治的八個步驟之一,因此,焦循將“格物”解釋為旁通之情,正表明人人情與情通,則修齊治平便可一以貫之。
易學中的“當位”和“失道”,本指每一卦六個爻畫所居爻位而言,它也是歷來易學家作為觀測卦爻象依據(jù)的傳統(tǒng)方法?!吨芤住妨呢灾械娜魏我回?,均由陰陽兩種不同符號組合而成。在焦循看來,《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間的爻位運動,始終伴隨著當位與失道而展開的。即每一組陰陽爻畫相對的旁通卦先由二五爻位進行置換,然后再進行初四爻位和三上爻位置換,按照這樣的次序進行爻位轉(zhuǎn)換便是當位,反之則為失道。利用當位失道,致使卦爻位置換、轉(zhuǎn)換運動規(guī)律化,是焦循發(fā)展了《周易》有關爻位相應的理論。對此牟宗三先生曾以“生生條理”作為判斷當位與失道的依據(jù),并從道德哲學的角度指出:當位失道間不容發(fā),只看其動是否能先二五,及是否能終而有始。此兩條件皆盡,則為元亨利貞而吉,反之即為失道而兇。先二五者,立其元,開其機,而有序有理也。終而有始者,生生不息之謂也。唯有序有理之動始能生生不息,生生不息正所以顯序理之動也。生生條理,即是旁通情也,即是以情系情,即是情欲之諧和,即是保合太和,即是忠恕一貫之道。[3]其實這也正是焦循通過當位與失道來闡發(fā)他的社會思想的。他認為當位與失道是體現(xiàn)圣人的明教復道,而明教復道的目的在于“后順得常”,即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而爻畫的陰陽迭用足使道保持永恒。即所謂“一陰一陽,迭用柔剛,則治矣。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道以治言,不以亂言也,失道乃亂也。圣人治天下,欲其長治而不亂,故設卦系辭以垂萬世,豈曰治必有亂乎!”[4](卷上《陰陽治亂辨》)由此可見,當位與失道作為旁通法則的補充,一方面是他恪守“忠恕之道”在易學的反映,一方面則是他創(chuàng)立“時行”法則,通釋《周易》全經(jīng)的主要步驟。
與歷史上的易學家一樣,焦循《易圖略》也重視“時”的觀念,提出“時行”說?!皶r行”一詞,淵源于《彖傳》對《大有》卦基本意義的詮釋。據(jù)宋代學者項安世認為,《大有》的上下卦分別為《離》與《乾》,“六五”爻位居天位得卦之中,上下五陽皆與之應,故曰“應乎天而時行”。焦循創(chuàng)立的“時行”,則是在旁通卦組的基礎上,通過當位與失道的爻位分析,使卦爻按照元、亨、利、貞周而復始的不斷轉(zhuǎn)換運動。焦循認為時行的目的在于六十四卦經(jīng)過爻位轉(zhuǎn)換避免出現(xiàn)兩個重復的《既濟》卦。對此,焦循亦稱之為“大中上下應”。所謂“大中”,一般是指每卦中的“六二”爻辭和“九五”爻辭。自漢代以來,論《易》者都認為《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任何一卦,都有上下二個單位組成(或稱內(nèi)外兩卦),由于“九五”和“六二”兩爻分別居于上卦與下卦之中,所以又有“居中”、“得中”等稱謂。凡能“大中上下應”的卦為“元亨”,象征著“吉”。當然,六十四卦并非一定遵循“大中上下應”的原則,它通過其他途徑也能進行卦爻元亨利貞的循環(huán)。焦循“時行”法則的特點,在于他不再囿于傳統(tǒng)易學致力于一卦一爻左支右詘的論述,而是將六十四卦作為一個必然聯(lián)系的整體加以考察。以“時行”來揭示卦爻間的聯(lián)系,是在旁通、當位與失道的基礎上深化了的卦爻位周而復始的運動規(guī)律,他不僅發(fā)展了《易傳》中“時”的觀念,而且焦循藉此易學趨時求變的規(guī)律,進一步闡發(fā)他對當時社會現(xiàn)狀的理解。
眾所周知,《周易》作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備受歷代學者的重視。尤其是《易傳》所宣揚的“先王之道”、“四圣之言”一直被古代學者認定為絕對真理,然而它的“時”的觀念卻與儒家絕對真理的世界觀相抵牾,從而也表現(xiàn)出對它的某種程度的抑制。歷史上的許多有志于改革的思想家、政治家也都從《易傳》“時”的觀念中受到不小的啟迪,并以此建立自己思想的理論基礎。北宋學者李覯倡議改革,提出“彼禮樂損益蓋以時之宜”,強調(diào)“因時立事”。王安石依托《易傳》“四時往來,消息盈虛,與時偕行”作為他的變法理論根據(jù)。近代變法維新的首創(chuàng)者康有為主張“隨時立憲”、“是非隨時”作為打擊保守派的武器。明乎此,才能理解焦循為什么說“時之為變通,不煩言而決矣”的真正含義,雖然焦循終究未能突破儒家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
“相錯”和“比例”是焦循《易圖略》創(chuàng)立的又一個重要法則?!跋噱e”一詞,源出于《說卦傳》:“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绷呢越蕴斓?、山澤、雷風、水火相錯。《說卦傳》關于六十四卦的組合理論,一直為漢代以后的易學研究者所服膺。明代學者來知德曾以《系辭》“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而提出“錯綜”說。來知德認為,伏羲之卦主于錯,文王之卦主于綜。認為“天地造化之理,獨陰獨陽不能生成,故有剛必有柔。有男必有女,所以八卦本錯。八卦即相錯,象即寓于其中。”他指出伏羲圓圖的卦序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即從《坤》向左至《詬》的卦,與從《乾》向右至《復》的卦是相錯的。同時來知德還將六十四卦的三十二對相錯卦分為四組,每組八對相錯卦之間的變化也有一定的規(guī)律。來知德以“錯綜”為特征而自成一說的易學研究,曾被當時推為絕學。焦循也研究過來氏易說,認為:“來知德造為錯綜之名,詡為獨得之見,其智出唐氏下矣?!保?](卷三)焦循所說的“唐氏”,即指明代學者唐鶴徵,著有《周易象義》,主張象數(shù)與義理并重,彖與爻合,以象明理。然而焦循的所謂“相錯”,則以六十四卦中的三十二組旁通卦為依據(jù),進行卦與卦之間的轉(zhuǎn)換。焦循為了彌補旁通卦本身取象的局限,利用兩卦相錯,從縱、橫兩個方面通釋全《易》,進一步論證“相錯”的合理性,焦循又在相錯卦的基礎上確立了卦爻之間等值關系的“比例”法則。
“比例”是焦循在“相錯”基礎上進一步確立卦爻之間的等值關系的法則。他自譽“學《易》十許年,悟得比例、引申之妙,乃知彼此相借,全為《易》辭而設,假此以就彼處之辭,亦假彼以就此處之辭?!保?](卷八《周易假借論》)作為焦循《易》學的構(gòu)架,“旁通”、“當位失道”、“時行”、“八卦相錯”、“比例”五圖,都是焦循為揭示《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間“橫求之而通,縱求之而通,參伍錯綜之而無不通”的種種關聯(lián)所擬制的,正如焦循在《易圖略》中所說的:“余求之十余年,既參伍錯綜以求其通而撰《通釋》,又縱之橫之以求其通而撰《章句》。非敢謂前人之說皆不合而余之說獨合,第以求通圣人之經(jīng)宜如此。”
英國哲學家懷海特曾說:“建立哲學的正確方法是構(gòu)成一套思想的框架,然后堅定不移地探求用那套框架來解釋經(jīng)驗?!苯寡怯昧诉@種方法,通過“旁通”、“當位失道”、“時行”、“八卦相錯”、“比例”五圖,編織了一套表現(xiàn)為象數(shù)形式的邏輯類比推理的易學構(gòu)架,并將自己的道德理想盡數(shù)納入構(gòu)架之中。這樣,焦循一方面確立了研究易學的方法論,另一方面也具有以“旁通”為主體的哲學意義。
二
焦循易學方法論的確立,從易學史的角度而言,主要是迎接來自象數(shù)與義理兩方面的挑戰(zhàn)。乾嘉之際,考據(jù)之風大盛,以卦變、爻變?yōu)樘卣鞯南髷?shù)易學,再度成為學者研究的熱點。如惠棟不遺余力的搜輯漢代易說,張惠言對虞翻易學的孜孜探求。對此,焦循首先提出質(zhì)疑。他在《易圖略·論卦變》一文中指出:“說《易》者必沾沾于卦變反對者,何也?以《彖傳》有往來、上下、進退之故也。荀、虞以來,大抵皆據(jù)以為說。傳文不可以強通,故不能畫一耳?!庇终f:“《易》者圣人教人改過之書也,故每一卦必推其有過無過,又推其能改能變,非謂某卦自某卦,某卦自某卦來也。荀、虞有之卦之說,唐宋以后,遂以為卦變各立一例,左支右拙,愈失圣人作《易》贊《易》之本意?!彼^“卦變”,即指《周易》六十四卦,無論一爻變化或數(shù)爻變化(陰爻轉(zhuǎn)變?yōu)殛栘常┚赡艹尸F(xiàn)出另一種卦象。它作為《周易》占筮的基本內(nèi)容,使人們能夠在總體上把握六十四卦中三百八十四爻的序列,“卦變”就是通過這一序列中筮取某一特定的卦辭。西漢焦贛《易林》曾以一卦變?yōu)榱呢?,共得四千零九十六卦爻,?gòu)成了以蓍筮為主體的卦變系統(tǒng)。此后,京房、荀爽、虞翻等都程度不同地繼承和發(fā)展了占筮卦變的傳統(tǒng)。焦循曾以“用《易林》之法”、“京房世應說”予以批評,并指出其自身具有五種不同的內(nèi)在矛盾。
在漢代易學象數(shù)系統(tǒng)中,虞翻的《易》說保存最多,唐代李鼎祚《周易集解》曾廣為收錄。清代《易》學研究者崇尚漢學,十分推崇虞翻,形成了所謂的“虞氏學”。對此,焦循批評為“支左而詘右”。并決定就荀、虞《易》學進行一番去偽存真,從而提出了他的“當位”、“失道”理論和操作程序。焦循指出:“余既為當位失道等圖,以明其所之之吉兇悔吝,此即為荀、虞之卦之所本。去其偽,存其真,惜不能起荀、虞而告之耳。倘歿后有知,當與之暢談于地下也。”[6](《當位失道圖敘目》)因此,焦循的“失道”、“當位”,實際上可視為是對漢易卦變系統(tǒng)的修正而提出的。不過,焦循所繼承的仍是虞翻《易》說所創(chuàng)立的“之正”說?!爸保q言“變”;“正”即表示陰爻居陰位(偶位),陽爻居陽位(奇位),它同樣是虞翻倡導卦變的條例之一。也正因此,焦循盡管批評虞翻“有知其不可疆通,姑晦其辭貌為深曲,而究無義也”。但是,從上述焦循及復強調(diào)對諸卦不正諸爻進行“當位”、“失道”的爻位置換運動中可以看出,雖然操作程序有別于虞翻,但本質(zhì)上仍是由虞翻“之正”的卦變條例中推衍而來。所以焦循直言不諱地說他的“當位”和“失道”乃是對虞、荀《易》學的去偽存真。正是基于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焦循進而對漢易的“卦氣”、“納甲”又作了一番糾謬辨?zhèn)蔚墓ぷ鳌?/p>
“卦氣”和“納甲”都系漢《易》術語,屬象數(shù)范疇。卦氣是《周易》解釋一年的節(jié)氣變化,將六十四卦與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候相配合。并以人為的陰陽消長序列模擬四季更迭,星移斗轉(zhuǎn)的客觀秩序,從而預測天道人事,這也正是漢代學者構(gòu)建《周易》的象數(shù)模式。不過,焦循所言,“卦氣”,專指“六日七分”。他說:“六日七分,出于孟氏章句,其說《易》本于氣,而后以人事明之,京氏又以卦爻配期之日??病㈦x、震、兌其用事,自分至之首,皆得八十分日之七十三。頤、晉、井、大畜皆五日十四分,余皆六日七分?!保?](《論卦氣六日七分》)所謂“六日七分”,首見于《易緯·稽覽圖》:“甲子卦氣起中孚,六日八分之七。”鄭玄解釋為:“六以候也,八十分為一日;之七者,一卦六日七分也?!蔽覀冎?,漢代孟喜、京房的《易》學體系,乃是以卦氣為基礎的,并闡發(fā)《易》卦與十二月氣候相配合的原則,以用于占驗陰陽災異現(xiàn)象。古代歷學以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日為一年,六十卦既主一年之期,則將日除以60,商數(shù)恰為6又80分之1日,這就是每卦相當于“六日七分”的由來。焦循對卦氣六日七分與《周易》的關系作了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就《易緯》和象數(shù)牽強附會的一面進行了駁斥。這就不難看出焦循是不贊成“卦氣”說的。所以他再次強調(diào),“此卦氣之序,非《易》之序?!保?](《論卦氣六日七分》)
焦循既視“卦氣”為術數(shù)家和道家的種種附會,這就決定了他必然會批評漢《易》象數(shù)系統(tǒng)的“納甲”理論。所謂“納甲”,一般是指漢代《易》學家把五行思想納入八卦體系,構(gòu)成《周易》神秘的思維模式?!凹{甲”之法,始見于漢代京房《易傳》,但在漢《易》象數(shù)系統(tǒng)中,虞翻的“納甲”說頗具特色。他認為:甲乾乙坤相得合木,謂天地定位也;丙艮丁兌得合火,山澤通氣也;戊坎已離相得合土,水火相逮也;庚震辛巽相得合金,雷風相尊也;天壬地癸相得合水,言陰陽相薄而戰(zhàn)于乾,故五位相得而各有會。正是依據(jù)八卦與五行的組合。然而,以“納甲”釋《易》,純屬主觀臆測,毫無科學根據(jù)。王夫之曾批評說:“自漢以后,皆以五位五十有五為五行生成之序者,舍八卦而別言五行,既與《易》相背離,其云天一生水而地六成,地二生水而天七成,……圖無其理,《易》無其象?!m不欲謂之邪說也,可乎?[7](卷十五)王引之認為:“納甲見于魏伯陽《參同契》,為丹家附會之說,原非《易》之本義,而虞氏乃用之以注經(jīng),固其說之多謬也?!保?](卷一)焦循也指出:“虞翻以兩作為日月,是《離》百日,又為月矣。翻自知《離》不可為月,而謂《乾》五之《坤》二之《乾》成《離》,以為日月,爾作之說,蓋支離矣?!保?](《論納甲》)這里,不深論虞翻的“納甲”是否為魏伯陽《參同契》的翻版,但焦循認為“卦氣”、“納甲”已游離了《周易》“彌補天地之道”的儒家精神而流入術數(shù),因而從根本上否定了漢代易學象數(shù)體系的權(quán)威性。
同否定漢代易學的象數(shù)體系一樣,焦循對以義理為特征的宋代易學也抱著鄙夷的態(tài)度,尤其是邵雍的“先天之學”。如邵雍在道士陳摶“先天圖”的基礎上建立了“先天象數(shù)學”,認為伏羲氏所繪圖式,雖無卦文,但盡備天地萬物之理。宣揚太極行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依此類推產(chǎn)生了宇宙萬物,一切事物的命運是先天決定了的。邵雍創(chuàng)立的“先天象數(shù)學”,在當時學界頗具影響。焦循在《易圖略》中曾撰有《原卦》一文,駁斥了邵雍的所謂“高妙之說”。認為伏羲為“知識未開之民圖畫八卦以示之,而民即開悟,遂各尊用嫁娶以別男女,而知父子,人倫之道由此而生。乾坤生六子,六子其一父母,不可為夫婦,則必相錯焉,此六十四卦所以重也。”[6](《論卦氣六日七分》)顯然,焦循將《易》卦看成象征倫理關系的符號,這就決定了他必然視《易》之道為“人倫之道”而加以研究的,從而也就否定了宋人的先天象數(shù)易學。
焦循的易學方法論,標志著清代中期易學的重要轉(zhuǎn)向,它已邁出象數(shù)與義理詮釋易學的舊軌。
由于焦循的易學方法論是通過“旁通”、“當位失道”、“時行”、“八卦相錯”、“比例”的方法來闡發(fā)易理的,因而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另一極端,即對易學史上的象數(shù)與義理的都予以排斥,從而也暴露出自身許多缺陷。
首先,焦循的“旁通”法則,主觀假說大于客觀,其結(jié)果必然是使一些本來不具聯(lián)系的卦爻反而形成了必然聯(lián)系的卦爻,本來極易理解的卦象反而顯得繁雜與模糊不清。如朱駿聲認為焦循“以《九章》之正負,比例為《易》意,以六書之假借,轉(zhuǎn)注為《易》詞。其其間不無心得,而附會難通者十居八、九?!保?](卷二《書焦孝廉循易圖略后》)李慈銘也指責焦循的易學是“貌為高簡,故疏者概視為空論耳?!保?0](第126頁)焦循的易學,雖然別具一格,但是本質(zhì)上仍屬象數(shù)一派。他按照《周易》六十四卦的序列,將各卦爻組編成合乎邏輯的爻位置換運動,從而判斷爻位象的吉兇禍福,使之圖式化了的“當位”、“失道”、“時行”與他所批評的“卦氣”、“納甲”,從根本上說仍是漢易象數(shù)體系中卦變系統(tǒng)的修正。如焦循對卦爻位各象的分析,始終未能夠翻出漢代易學家以初爻為“元士”,二爻為“大夫”,三爻為“三公”,四爻為“諸侯”,五爻為“天子”,上爻為“宗廟以及注重第五爻象所分析的舊窠,這恰恰正是漢代易學的特征。換言之,焦循的易學研究,并沒有徹底擺脫漢代以來易學研究傳注形式的羈絆,而是對漢代易學的繼承和發(fā)展。熊十力曾說:“焦氏實宗漢《易》,雖不必以求數(shù)家之說法作根據(jù),而其方法確是漢《易》。漢《易》之方法,只向卦與卦,爻與爻之間,去作活計,自然不會探及理道?!保?1](卷上《原學統(tǒng)》第二)熊氏此言,正表明焦循的易學研究終究未能走出漢易。
其次,焦循雖批評宋人的圖書易學“高妙之說”,但他曾說:“弱冠以前,第執(zhí)趙宋人說,二十歲從事于王弼、韓康伯舊注,二十五歲后,進而求諸漢魏,研究于鄭、馬、荀、虞諸家者,凡十五年。年四十一,始屏眾說,一空已見,專以《十翼》當上下兩經(jīng),思其參互融合……。”[6](《原卦一》)這說明他易學研究一開始便是從宋易入手的,宋易曾對他產(chǎn)生過相當大的影響。如現(xiàn)保存在《雕菰樓經(jīng)學叢書》原稿本中列有“五乘方圖”一篇,即以算圖的形式來計算六十四卦的排列。此圖雖然后來最終未被焦循列入正式出版的《易學三書》中,但它也證明,在焦循研究易學的過程中,宋易確也曾打動過他的心玄。至于焦循出自何種動機而最終摒棄不用,筆者認為原因是多方面的??紤]到清代乾嘉時期的易界,恢復漢易是其旗幟,而焦循此圖,不免會引起人們對邵雍《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圖》的回憶和比較。誠如焦循所說:“邵子之說,在同時伊川程子已疑之不用。近時通人破之不遺余力。黃中深思苦慮以攻康節(jié)。南宋說經(jīng)諸家實為杰出,惜其未能融貫全經(jīng)耳?!保?](卷二)正是迫于學界批評宋易的壓力,才使焦循毅然將此圖舍去。當然,焦循此圖與宋人的圖書易學也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那就是《易圖略》對易學內(nèi)在邏輯關系的揭示,與宋人的圖書易學已不可同日而語了。宋人圖書易學是以主觀理解與體悟來闡發(fā)易理的,這雖然要有一定的學術基礎,但它并不并不以學術為前提條件,換言之,宋易系統(tǒng)并不以知識來維持其有效性。焦循則不然,他試圖以算圖取代乃至推翻宋人的圖書易學,這也是不可取的。平心而論,宋人的圖書易學雖有別于漢代的象數(shù)易學,但它重主觀體證,追求“有我之境”,也使易學經(jīng)典成為開放的文本,為讀者提供了無窮的詮釋空間,因此在中國易學史上仍應得到充分的重視與肯定。然而焦循的哲學方法論,將對易學意義的探求嚴格限定在“旁通”、“時行”、“相錯”諸法的框架內(nèi),因而也就混淆了易學的象數(shù)系統(tǒng)與義理系統(tǒng)的各自獨立性。
再次,焦循《易圖略》把《周易》象數(shù)體系視為一個比例形式,并以甲乙丙丁等符號來替代卦爻和計算。焦循雖然已經(jīng)領悟到符號系統(tǒng)對于處理演繹方法的作用,但也決定了他必然把《周易》象數(shù)體系看成是一個封閉的體系。由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的有限數(shù)量,經(jīng)過由大到小的不斷割分,本來由陰陽兩兩爻可以顯示無限多的圖象因此被僵化成某種圖式,導致了焦循必然采用類比推理的求《易》方法。
類比推理,它是數(shù)學中一種邏輯推理方法。類比推理是根據(jù)兩個對象有一部份屬性相似,推導出這兩個對象的其他屬性類似的一種推理方法。類比推理大致須經(jīng)過三個階段:一,根據(jù)目標系統(tǒng)的已知信息,尋找出一個與之相似的類比系統(tǒng)。確立起目標系統(tǒng)與類比系統(tǒng)之間的相似關系。二,將掌握類比系統(tǒng)的相似材料,經(jīng)過適當而巧妙的變換,使之成為目標系統(tǒng)的相似材料。三,根據(jù)來自類比系統(tǒng)和目標系統(tǒng)的相似材料,進行邏輯地推斷出被認作是關于目標系統(tǒng)的新知識。這樣,整個類比推理的過程就隨著目標系統(tǒng)上新信息的獲得或做出關于目標系統(tǒng)的未知信息的推測而結(jié)束。三個階段的順序運行就構(gòu)成了類比推理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其實,類比推理方法,它在很大程序上取決人的意圖和著眼點。焦循《易圖略》中的“旁通”、“相錯”和“比例”,就是根據(jù)卦爻之間的種種關聯(lián),推求其其共性。它所依賴的是已有的知識體系,它與目標系統(tǒng)只具有相似關系。也正因為此,一旦知識系統(tǒng)被確定為類比系統(tǒng)時,就必然根據(jù)目標系統(tǒng)上所展示的已知信息對其進行重新整合,并用恰當?shù)恼Z言來表達。在這種整合和表達過程中,一方面需要使用任何手段不斷地進行論證,其中不乏包含研究者的主觀因素和直覺穎悟,另一方面還需要有膽識的引伸以及絕妙純熟的知識技巧與研究者本人靈活、開放的思維方式等等。因此,易學的哲學意義也就被邏輯推理的工具價值所取代。
焦循的易學,在清代特別是乾嘉時期的漢《易》研究領域中,無疑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特例,但它所展現(xiàn)的哲學意義,卻是中國易學哲學史上值得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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