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論莊子與禪宗的共通之處

時間:2022-07-14 06: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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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與禪是中國古代藝術(shù)哲學中兩大神奇而綺麗的瑰寶。它們對于中國古代藝術(shù)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二者既有相通之處,又有不同之點。辨明兩者的關(guān)系,對于了解和掌握古代藝術(shù)哲學大有裨益。從其產(chǎn)生來看,莊子哲學是中華本土的產(chǎn)物,禪宗則是印度佛學傳入中土之后,由中國士大夫加以改造吸收之后而成的一個佛教變宗。從真正意義上講,禪宗的產(chǎn)地是中國,只有當禪進入中國士階層的精舍書齋之后,它才成為具有哲學意義的并具備無形體系的禪宗。

莊子哲學的“道”與禪宗的“心”具有相近之處,在莊子哲學中,“道”是宇宙的本體,是一個無限的概念。由“道”而產(chǎn)生了天地萬物,“道”本身是萬物之源,是終極,在時間上無始無終,在空間上無邊無際?!胺虻烙星橛行牛瑹o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莊子·大宗師》)。而且,這個“道”是“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何芒乎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莊子·天下》)?!暗馈彪m如此恢宏博大,神秘莫測,但又不是主宰和統(tǒng)治人的東西,而是一種能賦予人以幸福和力量的東西。人如果獲得了“道”,即獲得了無限和自由。

同樣,禪宗的“心”也是一種神秘而“芴漠”的東西,“心”不是指肉體的心,而是一種哲學理念。禪宗的“心”所包容的也是一種自由和無限,也就是說,從“本心”出發(fā),欲達到超越經(jīng)驗的內(nèi)心自悟,最終達到存在的本源,獲取對宇宙與人生的總體性根本認識,這種境界,即禪宗的“梵我合一”。所謂“梵我合一”,亦即“我心就是一切”的世界觀。以此而論,在追求無限與自由這種境界的意義上,莊禪有共同的旨趣。

一、“自然無為”“與任運隨緣”

莊子的“自然無為”

在莊子哲學中,“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是“道”的根本特性。在他的言談著述中,對“自然無為”的溢美之辭隨處可見。“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保ā肚f子·大宗師》),莊子進而認為一切人為有意的東西都會導致傷損“自然”的后果,他以馬為喻,說道:

“馬,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寒;食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蝰R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而蹄子,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詭銜竊轡。則馬之知而態(tài)至盜者,伯樂之罪也?!保ā肚f子·馬蹄》)

馬本自然之物,自由馳騁于沃野,本性法天??扇耍ú畼罚﹨s以自己的意愿約束破壞它的“自然”之性,驅(qū)之以役,束之以羈鞍,使馬的自由天性遭到毀壞。因此,莊子主張一切任其自然,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天下有常然”。他進而又解釋說:“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guī),方者不以矩。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莊子·駢拇》)莊子把“自然”當作人生最高的境界,認為“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萬物之本”,人們?nèi)绻芤源恕白匀粺o為”當作準則,就會達到最大的自由。莊子一生所贊美的“真人”、“圣人”、“神人”等等皆是因追循自然無為之道而達到絕對自由的典范。

莊子哲學最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體現(xiàn)在自然的“無為”方面。無為既是天地萬物的生成方式,也是作為萬物其一的人的存在方式和行為方式。在《知北游》中,他這樣解釋:“天地有大而不言,四時而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柿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進一步講,人在“無為”狀態(tài)才真正保持住人的本性:“性者,生之質(zhì)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矢?!保ā陡=荨罚┯纱丝梢酝苿?,只要產(chǎn)生“有為”的欲念,人的自然狀態(tài)肯定就會喪失掉,虛靜無為才能保持人的本真。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保ā肚f子·齊物論》)。莊子的理想人格正是這種超越人生的“無為”精神狀態(tài),雖稍顯理想化、幻想化,但作為一種獨特而又積極的精神修養(yǎng)追求,不能不讓人頓起“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之感?!捌鋵嫴唤溆X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這種看似無情無欲的表征,蘊含了“主人”、“神人”、“圣人”高度的精神自由感,構(gòu)成了莊子思想所追求的最高人格境界。莊子看似卓異不凡的對于理想人格的描述,背后所隱含的是人類征服自然、超載世俗的熱切情感,也是他所追求的無待、無累、無患的臻于“無為”的絕對精神自由世界。在他腦海中,他深知這樣的道理:“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保ā短斓亍罚?/p>

莊子的“無為”論,實際上也帶有強烈的批判意義,并非“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而是強調(diào)“無以人滅天?!贬槍Ξ敃r統(tǒng)治者以“仁義”為幌子巧取豪奪的現(xiàn)象,莊子明確指出正是做作的“仁義”蒙弊了人的自然本性,“仁義”的追求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一種對“利”的追求,所謂“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馬蹄》)。這種對政治制度尖銳的批判,雖然會最終趨向?qū)θ祟惿鐣袨榈姆穸?,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有他揭露當時各路諸候崇尚智巧的合理成份,矯枉往往過正,莊子思想中對所謂“文明”的批評確實有他與眾不同的獨特眼光。

因此,人自身的“自然”是存在和發(fā)展的最高目的,人如果犧牲這一目的,追求功名利祿,那么,“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煢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俱然,可不謂大哀乎!”(《莊子·齊物論》)??梢姡f子深刻提示了古代社會人的異化,顯示出他對作為“人生之大美”的“自然無為”境界的深切熱愛與執(zhí)著追求,而這些也是后來古代詩詞和繪畫等文學藝術(shù)作品所求的境界。

在“既雕既琢”的紛亂時世,莊子號召人們以“無為”的心態(tài)“復(fù)歸于樸”。而且,他給在自然主義的立場之上,已經(jīng)十分清晰地預(yù)言道后世的衰敗亂離之象:“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yōu)楸I,日中穴環(huán)……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庚桑楚》)。莊子也真是本性良善的哲學家,哪還用得了千年,在他死后不數(shù)年,人食人的怵目驚心場景已不斷上演,對“欲”與“利”的追求會使人性飛速腐壞,直至淪喪殆盡!

禪宗的任運隨緣

禪宗的“任運隨緣”同莊子的“自然無為”名殊而意類。對于枉然的做作追逐,惟政禪師曾加以嘲笑說:“佛乎佛乎,儀相云乎哉?僧乎僧乎,盛服云乎哉?”禪宗太師們把世上的一切均視為“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保ㄟ_磨偈)。

禪宗向來強調(diào)一切修行不能脫離現(xiàn)世。“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保ā秹?jīng)•般若品》),因此,眾生身上都有佛性,而且眾生都可成佛,不必外求。真正的大解脫,就是對“本心”產(chǎn)生真正的認識。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禪宗是禪教合一的“生論禪”,它強調(diào)正確地看待人生,主張“看得破”,“放得下”,融經(jīng)義于日常的生活之中。

為了“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禪宗大師們也常常用“棒喝”、“非經(jīng)毀教”、“逢佛罵祖”等類機鋒峻烈的手法使人“頓悟”,以體現(xiàn)事物萬象的純粹本質(zhì)。同時,禪宗大師們又善借“平常心是道”的理念引導世人。所謂“觸類是道”,一切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皆可參出深實的禪意,“……揚眉動晴,笑欠磬咳,或動搖等,皆是佛事”,所以,“但任心,即為修也?!保ā秷A覺經(jīng)大疏》)。江西大寂道一禪師說得更平白:“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所謂平常心,即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只如今行、住、坐、臥,應(yīng)機接物,盡是道之所存……”(《大正藏》)

無門慧開和尚更有一首禪詩把這種“任運隨緣”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永嘉禪師曾言:“忘緣之后寂寂,靈知之性歷歷,無記昏昧昭昭,契真本空皎皎,惺惺寂寂是,無記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亂想惺惺非?!裱灾撸豁氈?,但知而已,則前不接滅,后不引起,前后繼續(xù),中間自孤,當體不顧,應(yīng)時消滅?!边@些玄而又玄的言語,其中真旨,便是道法自然而“無為無不為”的禪悟。而禪宗徒眾參禪的方法,更是“自然無為”這種原則的具體表現(xiàn),即所謂“著衣吃飯,屙屎送尿”的自然。如果違反自然,違反“任運隨緣”的原則,刻意苦心去修什么“正果”,不僅無成,反而虛妄有害?!豆抛鹚拚Z錄》中記載:

“馬祖(道一)居南岳傳法院,獨處一庵,惟習坐禪,凡有來訪者都不顧……(師)一日將磚于庵前磨。馬祖亦不顧,時既久,乃問曰:‘干什么?’師云:‘磨作鏡?!R祖云:‘磨磚豈能成鏡?’師云:‘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

經(jīng)此點化,馬祖頓然而悟。這個故事,正體現(xiàn)了禪宗“任隨自然”的世界馬。如果違背自然,強心成佛,就會象“磨磚作鏡”一樣癡呆無成。

在禪宗里,與“無為”相對的“有為”稱作“有修之修”,是生滅法,即有生有滅的,因此修成還廢。如果想與萬物為侶,與天地同道,就要進行“無修之修”。這種“無修之修”其實和莊子哲學的“自然無為”同出一轍。云門和尚說:“終日說事,未曾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曾觸著一粒米,掛著一縷絲?!保ā豆抛鹚拚Z錄》卷十五)這也是講禪家以無為之法而達到“隨緣而不變”的道理。只要“任運隨緣”,雖處于俗世,最終不為世相所染。

總之,只要深諳“任運無為”的法理,“了此天真自然,不斷不修,任運自在,為名解脫。”(馬祖語)。當然,比起莊子的“自然無為”,禪宗的“任運隨緣”更加放任不拘,最富有怪誕意味的要數(shù)德山宣監(jiān)和臨濟義玄這兩位禪師。

德山宣監(jiān)曾公然對弟子說:

“諸子,莫向別處求覓,及至達磨小碧眼胡僧到此來,也只是教你無事去,教你莫造作。著衣吃飯,屙屎送尿,更無生死可怖,亦無磐涅可得,無菩提可證,只是尋常一個無事人?!?/p>

接著,這位和尚又放言,“這里佛也無,祖也無;達磨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磐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墓鬼,自救得了么?”其實,這些瀆神褻圣之語的核心之處,也就是誘導弟子們不要被陳規(guī)陋矩所擾,而要任其自然,以獲得心悟。

臨濟義玄更是直口快心,無忌無懼,他言道:“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始得自在。”禪宗大師的這種“逢著便殺”也正是要打破一切反自然的桎梏,而“不與物拘,始得自在”之語同莊子的“淡然無極”、“虛靜恬淡”幾乎是同出一轍。經(jīng)過分析可見,禪宗的“任運隨緣”在藝術(shù)哲學的角度上講要比莊子的“自然無為”更有著深刻的內(nèi)涵。

寒山和尚一首偈詩最具言簡意賅,意象明潔:我心似明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

二、“道之無限”與“心能作佛”

莊子的“無限之道”

莊子哲學與禪宗均追求無限,即追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v觀《莊子》一書。對無限的贊美不勝枚舉。他所贊揚的“大鵬”,能“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逍遙游》)他所贊嘆的“神人”,能夠“乘云氣,御飛龍,神游乎四海之外”,而且,神人“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級。”(《逍遙游》)就是在莊子著作的字里行間里,也可見出其文氣勢恢宏,如光電狂風,上擊九霄,下抨六級,姿肆,字里行間無不透出“道之無限”的龐宏。

在莊子眼里,“道”是宇宙最后的根源,是一種遠遠超越人類感性認知和理性邏輯的關(guān)于世界本體的思想觀念。“夫道,于大不終,于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淵乎其不可測也!”(《天道》)“道者,萬物之所也?!保ā稘O父》)“夫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保ā洞笞趲煛罚┧猩鲜龇N種皆說明了“道”的超越時空限制的性質(zhì),人類時空的形式是不能容納、解釋“道”的,“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ā吨庇巍罚@種對世界整體和共同根源的深刻探索,反而最終顯現(xiàn)了莊子哲學立足于平地的自然、實在,顯現(xiàn)出“生活美”的真實形態(tài),并非該于崇拜超自然幻境的宗教類虛無。

雖然“道”是一種“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的東西(《大宗師》),但是人還可以通過直覺和體驗感覺到,也就是說,以一種難以言表的超理性直覺“發(fā)現(xiàn)”它,似乎神秘,但并非虛妄,最終能得到一種逍遙任游、自由超越的精神感受。

禪宗的“反照之心”

禪宗的“心”也是包容一切的無限理念?!蹲阽R錄》上講,“心能作佛,心作眾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獄?!比绱耸?,就幾乎完全言及了“心”的博偉與無限。與此相類的,還有“三界之中,以心為主,能觀心者,究竟解脫,不能觀者,永處纏縛?!保ā缎牡赜^經(jīng)》):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也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埃ā读娲髱煼▽殙?jīng)·般若品》)這些都從不同角度言及了“心”的廣大與無限。

禪宗有關(guān)“心”的理念龐雜包羅,有“真心”和“無心”的概念。隨著歷史發(fā)展,禪宗的心性論逐漸向“道本虛空”、“無心合道”等方向發(fā)展,也就是“即心是佛”、“心凈成佛”、“見性成佛”,并一直強調(diào)“空寂靈知之心”,認為每個人的“心”都是自己的,認識自己的關(guān)鍵在于“反照”,而不是求助于從外界中覓尋?!耙磺斜娚?,不揀愚智善惡,乃至禽獸,所有心性皆自然,了了常知,異于木石者,且不是緣境分別之識,亦非證悟之智,直是真如自性,不同頑虛,性自常知”。因此,不怕念起,只恐覺遲,能做到“心不起念”,泯歇妄心,便能做到“存境存心”。

禪宗的“心”還表現(xiàn)在初入禪境的喜悅之中。所謂“三禪之樂,世間第一,樂中之上?!薄峨s阿含經(jīng)》中這樣描述“心”愉悅的狀態(tài):“從內(nèi)心而發(fā),心樂美妙,不可為喻。樂遍身時,身諸毛孔,悉皆欣悅。爾時五情雖無外塵發(fā)識,而樂法內(nèi)出,充滿諸根,五根之中,皆悉悅樂。譬如石中之泉,從內(nèi)涌出,盈流于外,遍滿溝渠。三禪之樂,亦復(fù)如!”由此,“心”能益知,“心”能開慧,“心”能使人大徹大悟。

禪宗一直認為“識心見性,自成佛道”?!秹?jīng)》上講:“故知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薄痘茨?jīng)》也講:“即時豁然,還得本心?!倍U本身就是一種大智慧的心法,是一種超越日常知識的明心見性的感知。希運禪師說得最恰當:“諸佛與一切眾生,惟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無始以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常非短,非大非小……猶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與眾生更無別異,但是眾生諸相外求,求之轉(zhuǎn)失。使佛愛佛,將心捉心,窮劫盡形,終不能得……此心即是佛,佛即是眾生。”

“道”與“心”在哲學上大概都屬于唯心主義的范疇,但是,它想所追求的“無限”,在揚棄其中看似不可捉摸的虛幻之后,我們可見出許多積極閃光的東西。這是因為,二者都充分肯定了人在無限的宇宙方面是自由的,肯定了人可以有等同于無限宇宙的力量。莊與禪對無限的追求為后世的人格超越提供了積極的范例。

三、“齊死生”的灑脫與“離境無生滅”的放達

莊子的“生死觀”

在我國古代哲學家中,對生死問題做過最細致詳盡探究的,就是莊子。他認為,死生皆為變化之自然,“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保ā肚f子·大宗師》)因此,生不必悅,死也不必惡。同時,莊子在生死問題上還表現(xiàn)出極其瀟灑安然的風神:“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鄙藲饩?,如贅疣,并無可樂;死為氣散,恰似決潰,亦不必哀。這種對于生死的達觀,是莊子哲學的一個顯著特點,在《莊子》一書的外篇中,還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天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保ā肚f子·至樂》)上述故事真?zhèn)魏稳?,不得而知,但它確實反應(yīng)出莊子及其后學的生死觀,他們把生死與春夏秋冬四時行作等同相待。當然,這種看法也含有否定生命價值的因素,剔除這一消極成分,我們可見出這種思想包含有很大的進步意義:幾千年前莊子就已把生死視為自然的變化。這確實令人贊嘆不已。

在“向死而生”的世界中,死亡是我們?nèi)魏稳硕紵o法跨越、無法避免的鴻溝?!叭松斓刂g,若自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潦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生,生物哀之,人類悲之……乃身從之,乃大歸乎!”(《知北游》)莊子這種豪灑不拘的生死態(tài)度,同原始佛教那種把生命本身看作是苦難負累的認識完全不同,雖然有感慨、有嘆息,但莊子更多的是“逍遙”的灑脫,是藐視自然困境的豪邁不羈?!八郎嫱?,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署,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保ā兜鲁浞罚?/p>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大宗師》)死亡的這種外在必然性,在莊子的哲學思想中,并不是人類生活中的巨大障礙和不可逾越的無底深溝,它恰恰是人類走向精神自由、磨礪意志的一種命運安排。如果對生死認識得當,保持逍遙、無為之心,在克服生死迷茫的過程中人們反而“足以逞其能”,戰(zhàn)勝凝于內(nèi)心深處的心魔,摒棄利害之欲和哀樂之情,在廣袤的精神世界里更加無拘無束地、自由地飛翔。

禪宗的“本來無一物”的生死觀

在生死方面,禪宗比莊子更遠走一步,慧能大師最有名的一首偈句“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保ā秹?jīng)·行由品》)既是生死泯界的另一種陳述。既然“本來無一物”,生死又何異哉!這種思想,在后代禮禪的詩人傷口中也屢有透露,例如蘇軾和其弟子由在澠池懷舊之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fù)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詩中寓理成趣,顯示了生死聚散無由無根之理。這些都表明,禪宗不僅象莊子那樣對生死問題抱達觀態(tài)度,而且進一步地聲稱已“悟透”生死。

要做到“離境無生滅”,也就是要做到“無念”?!秹?jīng)》講:“于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于自念上離境,不于法上念生……何名無念?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凈自性,使六賊從六門走出,于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自在解脫,名無念行?!弊龅竭@一地步,在禪宗大師們看來,生死是那么的簡單、隨緣。

洞山良竹神師臨死前對弟子說:“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勞生惜死,哀悲何益!”法常禪師更是豁然:“來莫可抑,往莫可追?!焙喼本褪撬貥愕恼胬硇灶UZ:“人出生不可抗拒,人死亡不能追回,事事隨緣,棄卻形骸”。道楷禪師死前也很坦然,平靜,他甚至還隨意寫下詩偈:“吾年七十六,世緣今已足。生不愛天堂,死不怕地獄。撒手橫身三界外,騰騰任運何拘束!”如此瀟灑,連來世如何都無一絲牽掛于心,真?zhèn)€是“本來無掛礙,隨處任方圓?!痹谑澜鐭o依、山河無限的禪意里,一切都是無始無終,非生死可拘。

亦禪亦道的東坡居士參禪最有心得,在他的《百步洪》一詩中,洞悟了人生瞬息之短,展現(xiàn)了“此心無住”的生死超然:

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離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zhuǎn)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險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yīng)此心無所住,造物雖使如吾何!日船上馬各歸去,多言曉曉師所呵!

四、“恍恍惚惚”與“以手點空”——莊禪的神秘主義

莊子迷蝶的神秘

莊子哲學中深厚的神秘主義色彩是顯而易見的。《齊物論》中,有這樣的記述: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之蝴蝶與?蝴蝶之夢周也?周與蝴蝶則必有分也。此之謂物化。”

這種身與物化,物我一體的境界,正是莊子神秘主義的一個形象體現(xiàn),它顯示出莊子哲學不僅僅單從物的屬性上去尋找人生真諦,而是從我與物的精神聯(lián)系上去探索,視人生為一種極其高奧深遠的境界。這種“莊生曉夢為蝴蝶”的“恍恍惚惚”為后世文學的“意境”范疇奠定了根本。

莊子思想中蘊含的神秘主義并非出神異鬼的故弄玄虛,它是由人類認知相對性而帶來的困惑和不解。從最淺顯而又最深刻的一點入手,人的存在受到時間、空間的限制而隨時會產(chǎn)生神和、虛玄的認知局限?!熬懿豢梢哉Z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由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秋水》)而且,“吾生也有涯,而知也天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如此實實在在地破解自家的“神秘”所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大智慧的顯現(xiàn)。

魏晉玄學理論主題的“言不盡意”、“得意忘言”、“超言意以冥合”等等,主要論題皆是莊子思想中神秘主義的發(fā)揮和闡釋。正是對“無”與“有”、“名教”與“自然”等等理念的探索和思辯,才使“魏晉風度”形成了中國美學的一個重要里程碑。莊子的神秘主義哲學恰似一種誘媒,在魏晉時代殺戮如同生活的黑暗年代,名士們正是借助老莊哲學聊以擺脫其內(nèi)心的苦懣和無比深刻的精神危機,“任其性命之情”,自由高蹈地“放”、“達”,沖破禮俗輊梏,追求看似頹放實則自由的精神境界:“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恍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不知利欲之感情……”(劉伶《酒德頌》)——這些與莊子思想“外天地,遺萬物”的神秘自由精神世界正可謂不謀而合,殊途同歸!

另外,莊子哲學中的本根——“道”,也是沒有“形色聲名”、“不可言傳”的神秘之物?!笆乐F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wù)?,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知之哉!”(《莊子·天道》)在《知北游》中,莊子又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總之,莊子哲學有關(guān)“道”的神秘主義闡釋,是和他們從大自然的生命中所體驗到的一種自由無拘的精神境界有緊密關(guān)連。這種“道”的神秘同“心齋”、“坐忘”等等神秘的感知同為莊子哲學的深幽奧奇之境

禪宗“拈花微笑”的神秘

無獨有偶,禪宗也以其神秘主義而聞名于世。

元和年間,當有人向江西信州鵝湖大義禪師問及“如何是禪”時,大師僅“以手點空”,以示猶然。至于禪的立宗基礎(chǔ)和體驗方法,更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p>

而禪宗源起的傳說,本身就帶有極其濃烈的神秘主義色彩。據(jù)傳,佛祖在一次靈山大會上,手拈一枝金婆羅花以示徒眾。當時,眾人皆默然不知所為,惟大迦葉尊者點首微笑。佛祖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并向迦葉付之一偈,“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天。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見《傳燈錄》、《傳法正宗記》)。這就是禪宗“拈花微笑”公案的由來。在這拈花微笑,心心相悟的神秘氣氛中,迦葉尊者就成為禪宗之祖。

如欲參禪,頓悟之前肯定是要借助語言文字,而徹悟之后,從“不離文字”走向“不立文字”,恰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方是最高的境界,把“可說”與“不可說”不露痕跡地消隱于無形之中,最終完全使“體知與認知”、“無語與有語”、“可說與不可說”,融會貫通,達到“以心傳心”的絕佳禪韻。因此,達摩面壁、德山棒喝、天龍一指、打地示棒等等借助機鋒、玄言等神秘主義的禪意形式,正是讓人理解“道由心悟”的玄旨。

臨濟宗的“四賓主”,“四照用”等宣教方式,也體現(xiàn)了禪宗在認識論方面的神秘主義。其中,達到“主看主”——即問答雙方都已達悟的神秘境界,為參禪之最高妙處。至于禪宗各派在“參話頭”中的神秘玄理,則不勝枚舉。

曹洞宗的宏智正覺禪師在《坐禪箴》中,也把禪意說得神秘玄妙:

“佛佛要機,祖祖機要,不觸事而知,不對緣而照,不觸事而知,其知自微,不對緣而照,其照自妙。其知自微,曾無分別之思,其知無偶而奇,曾無毫忽之兆,其照無取而了。水清徹底兮,魚行遲遲;空闊莫涯兮,鳥飛杳杳?!?/p>

由此,可見禪意的神而又妙之處。從藝術(shù)哲學的視點觀察,禪宗的神秘主義也正體現(xiàn)了藝術(shù)心理玄奧的特質(zhì),這對于藝術(shù)探索具有積極的啟發(fā)意義。

在對莊禪的相同之處作了一番比較分析之后,接下來,再談?wù)劧咧g相通之處間微妙的相異。

在討論莊禪的相同點時,我們確實已經(jīng)看到二者在生死問題上的灑脫與達觀。但是,它們在生死觀方面也存有非常明顯的歧異。

莊子認為“萬物一序,死生同狀?!保ā短斓亍罚??!吧?,死之徙;死也,生之死?!保ā吨庇巍罚K瑫r大言:“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北砻嫔峡?,莊子把生死等一,并有飄然出世之姿。實際上,莊子仍執(zhí)著于生死,并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死生亦大矣”的狂野呼聲。他的“游心”、“坐忘”、“心齋”等等,都不是真的把此世當作虛幻的蜃景而銳意追求出世“逍遙”,他的目的是要超越此世,把個體精神提高到與宇宙并生的人格高度,以求“物物而不為物所物?!鼻f子對生命充滿了深沉的熱愛與無比的眷戀,只是其心靈之上籠罩著一層感傷而神秘的紗簾。

至于禪宗,他們自稱已完全悟透生死。他們認為,真實的存在只在剎間的心靈感覺這中,視物我皆虛。因此,莊子哲學中的“超越”在他們看來是荒誕不經(jīng)的,既然“本來無一物”,又從何談起“超越”呢。禪宗不重也不輕生,一切順其自然,禪宗也不象莊子那樣以相對主義的理論闡釋生死觀,而是以生活中的瑣細實相來參論生死。禪宗一心追求的,只是心靈瞬間的頓悟。

另一方面,莊子哲學中無時無刻不流露出對“真人”、“神人”、“圣人”的傾慕與欣羨,體現(xiàn)了一種對崇高人格的追求心理。而在禪宗那里,卻是“佛也無,祖也無”,連渡江傳道的達磨禪師也是個“老臊胡”,一切皆虛,根本無神圣仙靈可言,更無此世彼世之分,一切皆存于“心悟”之中。這,也是莊禪二者比較明顯的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