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歌境況
時間:2022-03-07 05: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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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里所講的“當代詩歌”,不是嚴格意義的“正統(tǒng)文學史”上的“當代詩歌”。在“正統(tǒng)文學史”的概念中,是把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分成了四個階段,分別是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而且大致是以1840、1919和1949年做這四個時代的分界線的。所以,“當代文學”在通用的文學史教材里,一直是指1949年以后的中國文學。然而我所講的“當代詩歌”,不是指這樣一個正統(tǒng)文學概念;而且我所指的“當代”,也不是社會學家或人類學家所說的“當代”的意思(他們所說的“當代”,是指目前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時代),一句話,我所說的“當代詩歌”,指的是從1976年至今的詩歌。
為什么要選擇1976年這樣一個時間呢?這只是因為1976年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天安門詩歌運動”。這個運動,把此前和此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明顯地區(qū)分開來。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是非常活躍、而且非常具有成效的。當時出現(xiàn)了一大批好的詩人,包括穆旦、戴望舒、徐志摩,還有象征派的李金發(fā)等等。但是到建國以后,這些詩人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寫得少了,尤其是到五十年代末,隨著國內政治氣候的變化,出現(xiàn)了一種“紅旗歌謠”式的詩歌,失去了詩歌應有的人文關懷、失去了詩歌應該具有的韻味和品質……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70年代。
1976年,國內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四五運動”,一大批詩歌被張貼到天安門廣場、或西單民主墻上,震動了全國……這也就是歷史上所說的“天安門詩歌運動”。當時的詩歌就形式而言,主要的還是古體詩詞樣式(如著名的“揚眉劍出鞘”等等)。
這是一個方面。
另一個方面是:1976年左右,在北京,在天安門之外的其它胡同里、小巷里,還有一些所謂“地下”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著一些與當時頻頻見諸于國內報刊的詩歌完全不同的別樣的詩歌。這些“地下詩歌”,是以手抄本、或者油印刊物(比如《今天》)的形式流行于世的。這些詩人,便是北島、食指、芒克、楊煉、顧城、江河等等。這些人后來都成為了“朦朧詩”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我所說的“當代詩歌”,就是從這些人、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先講第一個問題。即:
新時期詩歌——北島、海子:英雄神話或者英雄挽歌
“新時期詩歌”是以1976年為前兆、以1979年到1989年為時限的。這十年,當代史上稱為“新時期十年”,因而這一時期的文學,也就被稱為“新時期文學”。而這里所講的“新時期詩歌”,也即是對應這個大的界定而言的。
客觀地講,“新時期詩歌”十年中,占主導地位的詩歌陣營,并不是以北島、舒婷、顧城、江河、楊煉等等為主力的“朦朧詩群”,盡管他們的創(chuàng)作構成了這一時期最壯麗的人文景觀。
當時的情況是,“朦朧詩群”的詩人們雖然在“地下”活動得很早,但出現(xiàn)在“地上”的時候卻很晚。也就是說,當他們在“地上”成名之前,早已有一些詩人提前在詩壇上揚名立萬了。這些詩人,大致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在三、四十年代就開始創(chuàng)作并且已經(jīng)成名的,比如說艾青、穆旦、鄭敏、牛漢等等。第二類則是五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并暫露頭角、結果卻因歷史的原因而不能繼續(xù)寫作的這么一批人,也就是當時所謂的“中年詩人”,比如說白樺(寫過《苦戀》的白樺);比如公劉(本來是安徽人,卻因被打成“右派”而“流放”到山西的忻州,在忻州度過了十幾年的“改造生涯”);比如流沙河(四川的詩人,也是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還有昌耀、邵燕祥、趙愷等等。他們都是五十年代初走上詩壇、卻因在“反右運動”中成了“右派”而被剝奪了寫作權利,直到1978年得以“平反”后才重新拿起筆寫詩的。也正是由于這樣的共性吧,當時文學評論家便給他們起了一個“代名”,叫“歸來的一代”。這一代詩人,便組成了“新時期詩歌”的第一個群落,也即是一個主導“新時期十年”的詩歌群落;一個可以提升自己、卻不能超越歷史,因而也就很難再開拓詩歌未來的群落。
我這樣講,則是強調這樣一個意思:作為這一群體的詩人,雖然在他們的人生及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中,受到了很大的身心傷害,但是等他們復出以后,并沒有去埋怨那個時代對他們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當時白樺寫的引起全國爭議的電影劇本《苦戀》,也便反映了這一代人的情懷。他們復出以后所寫的詩歌,與他們五十年代的詩歌相比,肯定是大有長進,或者也可以這樣講,新時期的創(chuàng)作,代表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然而從橫向進行比較,也就是同當時“崛起的詩群”的創(chuàng)作相比,他們的詩歌畢竟是顯得單薄和老舊了。
這樣評價“歸來的一代”,似乎有些刻薄,況且也真是有違我的本意。因為他們之中的不少人,我是有過交往,并且勢必終生仰慕的。之所以如此評價,或者也可以說是就詩歌發(fā)展的歷史而言,勢致不能不吧。他們的人生遭際,是值得悲憫的;他們的創(chuàng)作歷程,是值得書寫的;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績,是必須肯定的;當然,他們因受政治的、時代的影響而孳生出的種種局限,卻也是必須面對、必須正視的。尤其是他們中的一些人,自己本曾受到過不公正的批判,然而復出、并成詩壇主持以后,卻又不適當?shù)亍芭小绷怂?,或者用一句不甚恰當?shù)脑捳f,就是還對朦朧詩進行了一些“圍剿”。當然,這主要的也只是因于詩歌觀念的不同,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吧。所以我這樣講只是陳述事實、而并非刻意“批判”。當時的情況即是如此,包括艾青老都寫文章說:“朦朧詩是一個怪胎,是個毛孩子?!笔聦嵶C明,這顯然是一種誤解;也正是由于誤解太多了,以致不少詩人對于新的詩歌樣式的出現(xiàn),并沒有給予足夠的理解和寬容;對于新的詩群,也沒有給予本來應該給予的扶持。
這里,我所講的“新的詩歌樣式”就是“朦朧詩”;所講的“新的詩群”就是“朦朧詩群”,也就是由詩人徐敬亞所命名的“崛起的詩群”。
這個詩群,就是剛才我說的以北京的“今天派”詩人為主體的詩群。這個詩群主要的代表人物即北島,其次是在廈門的舒婷,以及顧城、江河、楊煉、食指、芒克、多多、梁小斌、徐敬亞、王家新……后來也有一些人說:北島就其創(chuàng)作時間來說,是在食指之后——食指本名郭路生,是“這一代”中最早寫詩的人——就其創(chuàng)作成就來說,則在芒克之下;但不管怎么說,“朦朧詩群”主要的、優(yōu)秀的代表人物還是北島。
惟此,在這里我先說北島,爾后再說“朦朧詩之后”的另一個代表性人物,即海子。
北島,本名趙振開,祖籍浙江湖州,1949年生于當時的北平(即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四中。1969年當建筑工人,后作過翻譯,并短期在《新觀察》雜志作過編輯。1970年開始寫作,1978年與芒克等人創(chuàng)辦《今天》雜志。1989年移居國外,曾一度旅居瑞典等七個國家。曾任教于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還曾是斯坦福大學、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萊分校、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2007年,北島收到香港中文大學的聘書。8月,正式搬到香港,與家人團聚,結束其近20年的歐美各國漂泊式生活。出版的詩集有:《陌生的海灘》(1978年)、《北島詩選》(1986年)、《在天涯》(1993年)、《午夜歌手》(1995年)、《零度以上的風景線》(1996年)、《開鎖》(1999年),其他作品有:《波動》及英譯本(1984年)、《歸來的陌生人》(1987年)、《藍房子》(1999年),散文《失敗之書》(2004年),散文集《青燈》(2008年1月),散文集《午夜之門》(2009年3月)。北島的作品已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出版,曾三度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1984年我上大學的時候,曾和詩人潞潞一起組建北國詩社并創(chuàng)辦《北國》詩刊。為組織《北國》創(chuàng)刊號稿件,我和詩人陳建祖專程到北京約稿,由此找到了北島、江河、楊煉等當時正因“朦朧詩”遭遇困境而處于“沉默期”的詩人。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到中央美院的那個大雜院去找北島,不巧他出去了,沒有見到。第二天早上七點鐘,我們還睡覺的時候,有人敲門,然后北島便背了個黃挎包進來了。此前曾聽人說北島是一個非常不善言談的人??墒钱敃r他卻非常健談,和我們談到快十點鐘才去《新觀察》上班……后來,我們又見了江河、楊煉、馬德升等,并帶回了他們的作品,發(fā)在了《北國》創(chuàng)刊號上。北島、楊煉他們后來都寫信來,對《北國》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楊煉甚至說“這是當代中國最好的詩刊”)……不過這是后話,且不多說,還是說北島吧。
在這里,我謹想以“詩歌英雄”這樣四個字作為對于北島的總體評價。
為什么說他是詩歌英雄?因為實際上他是以自己的詩歌書寫了一部英雄神話。
他曾在詩中說:我站在那里,讓影子橫穿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顯然,這就是一個“神話”。還有一些詩句,比如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顯然是“英雄的”。所以,我們說:他實際上是一個企圖用詩歌反抗政治的英雄。他把歷史個人化,把一個時代的沉痛濃縮到個人的遭際之中,從而以親歷者或見證人的身份,對歷史進行了一系列的追問或反詰。他想以他的詩歌演義一個英雄神話,并不是因為他本身有多么狂傲——現(xiàn)實生活中的北島,是一個背著軍用挎包、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上下班的人,甚至還有人寫文章說他的自行車上時不時的會夾著棵白菜——而只是因于歷史強加在他身上的“使命”:由于以往的歷史的創(chuàng)傷、和新的歷史的需要,他想讓自己成為極權政治的控訴者和社會公證的代言人,想通過他的詩歌喚醒、進而建造一個民主的、人道的中國。這無疑是北島的一個唐吉訶德式的夢想。
一個俄羅斯詩人在紀念帕斯捷爾納克的時候說:“二十世紀選擇了帕斯捷爾納克,用以解決詩人和帝國、權力與精神獨立這樣一對俄羅斯的永久的矛盾。”這個論斷,其實同樣也適用于評價北島。然而,就如帕斯捷爾納克不可能解決俄羅斯矛盾一樣,北島同樣也不可能用詩歌就解決了中國的矛盾。所以,他只是寫下了一些英雄的,讓人緬懷的神話般的詩歌。
也就是說:北島企圖用詩歌來進行社會反抗、規(guī)范社會民主,呼喚時代不再重演歷史悲劇等等,實際上是詩歌本身不能承擔的。
所以我說北島是一個英雄,他的詩是一個神話。
這既是他的偉大,也是他的局限。
于是,便又有一批新的詩人出現(xiàn)了。他們一開始便鋒芒畢露,有的人喊出“打倒北島”,有的說:“北島死了”,就如尼采說上帝死了一樣。
這一批詩人,后來被稱之為“現(xiàn)代主義
詩群”;他們的作品,則被冠名為“后朦朧詩”、“先鋒派詩”、或“新生代詩歌”等等。
客觀地講,這一詩歌群體及其所掀起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運動,從一開始,便顯示出了“先鋒性”和“局限性”共生并旺的特點:他們竭力打倒偶像,是要生產(chǎn)新的偶像;他們渴望創(chuàng)造一種另類的詩、讓詩歌的精神性和想象性得以敞開,卻又不想讓詩歌的“戰(zhàn)斗性”或“功利性”得到限制甚或是減弱……一句話,他們在本質上和北島們是一樣的,他們實際上依舊是以詩歌創(chuàng)造著英雄神話,只不過一個是“斗士”式的、一個是“騎士”式的罷了。
1986年,由《深圳青年報》、安徽《詩歌報》發(fā)起并組辦的“現(xiàn)代社會主義詩群大展”,實質上便是“這一代”進軍并占領詩壇的一次運動、一個標識。這次“運動”,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打出了許多的旗幟、喊出了許多的“主義”:如非非主義、海上詩群、莽漢主義、整體主義、新傳統(tǒng)主義;還有眾多的“流派”更是心裁別出,比方說撒嬌派、呼吸派、特種兵、三角貓、四方盒子等等,可謂眼花繚亂……這一次詩歌大展,最后結集成書,書名即《一九八六至一九八八,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展》。
在這次詩歌大展過程中,有兩個現(xiàn)象是需要特別提出的:一個是:山西詩人沒有一個參加——這當然不是說山西落后、或者沉著,只是說沒有參加而已——另一個是:在被稱為“北大三劍客”的詩人海子、駱一禾和西川中,當時只有西川參加。
就當下的國內詩壇而言,西川無疑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是在當時,在1986至1989年的中國詩壇,作為代表人物,海子和駱一禾的影響力,畢竟較西川要大一些。
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僅就詩歌本身的質量而言,海子和一禾的詩,無疑是在北島詩之上的。我這樣說,當然不是因于個人的喜愛,就如我喜歡一禾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抒情短詩)甚于喜歡海子、卻仍然必須把海子作為北島之后的詩歌之王一樣。
海子,本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安微安慶的一個山村,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83年畢業(yè)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教公共語文,身居昌平,創(chuàng)作漸豐;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臥軌自殺。他現(xiàn)留世間的著作有:由駱一禾為之整理出版的長詩《土地》,由西川為之整理出版的詩集《海子的詩》、《海子詩全編》。
海子被公認的成名作是《亞洲銅》,但這一首詩我卻不甚喜歡,我甚至也不太喜歡他的長詩,我喜歡的是他后來的一些抒情短詩,比如說:面向大海,春暖花開……海子是一個非常浪漫主義的詩人,他有一個宏大的夢想,就是要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建立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龐大的詩歌帝國。海子曾寫過這樣一段話:這一世紀和下一世紀交替之際,在中國,需要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這就是我一個當代中國詩人的夢想和愿望……
海子是對的。就像中世紀和近代之交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個但丁、一部《神曲》一樣,世紀之交,本該是能夠產(chǎn)生大詩人和大作品的。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看看整個社會的變遷、文學史的發(fā)展,每一個新舊時代交替之際,都必定會產(chǎn)生與之相對應的詩歌。而且,只能是詩歌,而不會是別的文學樣式。但丁是一個代表,歌德也是,屈原也是。我有一個觀點:不同題材的文學樣式,會在社會不同時期引起人們的關注、以至達到這一樣式的創(chuàng)作峰巔……而且這是有規(guī)律可尋的。這種規(guī)律即是:在每一個不同的歷史時期內,文學都是依照詩歌、小說、散文這樣的順序輪回的。中國古代的文學,便是從詩歌開始的,是從《詩經(jīng)》開始的,是從“關關睢鳩,在河之洲”這樣的吟唱開始的。當詩歌的繁盛漸弱時,就出現(xiàn)了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小說”——當然那時候還不叫小說、也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而是叫《春秋》、《左傳》、《國語》、《公羊傳》、《谷梁傳》、或《山海經(jīng)》,也就是記敘歷史和地理的一些著述。之后繁榮的,便是諸子百家的散文了,包括孔子的《論語》,《孟子》、《莊子》、《墨子》、《荀子》、《韓非子》、《公孫龍子》等等,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百家爭鳴、氣象萬千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文學。此后,我所說的“輪回”便開始了,先是屈原的詩,再是《史記》、《漢書》、《說苑》、《列女傳》、《搜神記》等等更具故事性的“小說”,再往下便又是政論性“散文”的繁榮,比如《論衡》、《春秋繁露》、《潛夫論》、《神滅論》等等。事實上,這種“輪回”一直在持續(xù)著,并無停息。以致直到新時期,我們方更加看清其輪回的軌跡:先是天安門詩歌運動及朦朧詩群的誕生和崛起,之后便是所謂的“傷痕小說”、“改革小說”:比如大家可能都讀過的王蒙的小說,蔣子龍的小說、馮驥才的小說,張潔的小說、梁曉聲的小說……再往后出現(xiàn)的,便是散文、隨筆熱了:先是三十年代的作家如周作人、梁實秋、林語堂等等的散文重新走俏,然后便是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日趨“白熱”,以致現(xiàn)在你到書店里看看,隨筆選本或個人專集依然比比皆是、琳瑯滿目……
所以我說:在世紀交替之際我們所處的時代,依舊是一個散文和隨筆的時代。這是一個疏離詩歌的時代,是小說也已成為過去的時代。
我總結并細述這樣一個規(guī)律,至少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即:當一個已經(jīng)行將衰老的社會、讓位于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新的社會時,可能大多數(shù)的人還沒有、或者也不會意識到,但是敏感的詩人卻意識到了,也就如中國的一句古詩所說的吧:春江水暖鴨先知。惟此,詩歌的繁榮也就成為勢所必然。但是,隨著社會發(fā)展的復雜化,小說創(chuàng)作便又勢必會熱鬧起來。小說的本能是記載或者描述存在著社會現(xiàn)象、人物遭際,它是一種記錄,卻又常常想對時代有所規(guī)勸,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當這個時代走下坡路或者行將過去之際,大家也就不怎么愛看小說了:那些東西寫得還不如我們目前所面臨的、所遇到的那么復雜,那么有意思嘛……于是大家就不看了,小說也就不能再熱了。這個時候,散文和隨筆就開始蓬勃起來。散文和隨筆的最大特點是“散淡”、是“隨意”,就像走路一樣,是一種秋天的或者黃昏的步態(tài)。中國文人有一句老話:“富,則達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鄙⑽暮碗S筆,總的來說便是獨善其身的產(chǎn)物,是一種對自我的、時光的、對存在于現(xiàn)實之外的理想世界的追憶或者夢想,是反思、或者體悟,是平和的卻也是無可奈何的。
或者也可以這樣說:散文及其時代,是個人化的、修身養(yǎng)性的,因而是沉思的和低語式的,是“哲學的”;小說及其時代,則是公眾化的、記時勸世的,因而是寫實的和諷喻式的,是“社會學或政治學的”;而詩歌及其時代,卻如天籟,是靈動的和富有昭示意味的,因而是“宗教的或神性的”。
所以,海子當時便神性地提出、并投身到了這樣一次大的詩歌行動:他企圖以中國及東方神話系統(tǒng)為軸心,借助西方的《圣經(jīng)》、并結合印度史詩,從而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詩歌帝國”。海子曾從地理、或方位的意義上對這個帝國進行描述:即以東方為中心,東起太平洋,西到兩河流域,北到蒙古大草原,西到南亞次大陸……這的確是一個偉大的夢想,或者也正是因為它太偉大了,以致使得海子本人的才力和精力都不可能達到,并最終導致他選擇了另一個極端:自殺。
海子是于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的一截火車道上臥軌自殺的。他預先便去那里看過:他選定這截鐵路,只是因為這兒正好是緩上坡。他不想躺在火車頭前,而是在火車上坡的時候鉆進了兩個輪子之間,最后被火車軋成了兩截……
海子死后,駱一禾將他的遺物、尤其是遺作進行了整理,并為之編輯并出版了長詩《土地》。這是海子的第一本詩集,也是他永遠也不可能看到的詩集。
駱一禾和海子的為人是非常不一樣的:駱一禾做事非常嚴謹,他的詩,以及所有創(chuàng)作的第二稿、第三稿都整整齊齊的,自己便拾掇好了;但海子不是,海子的詩就寫在煙盒上、報紙的空白處,亂七八糟,到處都是,這也便使得處在巨大的悲痛中的駱一禾在為他整理長詩《土地》時,費盡了心血。以致在海子辭世不到兩個月,駱一禾便也因四種病突然同時爆發(fā),于1989年5月13日倒下、5月31號即在天壇醫(yī)院辭別人世。
一禾生性平和、襟懷博大。他生前曾將手抄的26首詩裝訂成冊相贈于我,詩的封面取自畫報,扉頁上則題寫了他自己的一句詩:
我不愿我的河流上
漂滿墓碑
我的心是樸素的
我的心不想占有土地
所以,我曾在題為《一禾的五月和五月的一禾》的悼文里這樣說:我說五月,一禾的五月。我知道一禾絕對不會贊成我的說法。他不想占用五月,以至從倒下(5月13日病發(fā)住進天壇醫(yī)院)到“站起來”,他都智慧地選擇了最節(jié)約的數(shù)字:13—31。一個等腰梯形,梯形的腰很短,他卻憑借天才讓詩接近上帝,又把上帝的仁愛和悲憫回還于詩……
而現(xiàn)在,我則更以為是如此。我認定了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整個新時期文學的結束,是以駱一禾的辭世為標志的。
這就是我所講的當代詩歌的第一個時期,即“新時期詩歌”:北島和海子,當然也包括一禾,因為海子和一禾,無疑就是英雄挽歌最后一個音符的抒寫者。
前邊講的好像多了些,現(xiàn)在講第二個問題,即:
90年代詩歌:個體化寫作、知識分子寫作以及民間寫作之間的論爭
1990年10月,我曾在《火花》上發(fā)表了一篇評論,這個評論的題目即是:《新時期和現(xiàn)代派藝術》。
在這個評論中,我便提出了一個觀點:1989年后半年,是新時期文學和即將展開的另一個時期的文學的交匯點。也就是說,“新時期文學”是于1989年6月宣告結束的。當時的《火花》在全國影響不大,因而這個觀點也便沒能引起多少注意。這個觀點,是在后來才被得到普遍的認可的。
其實,早于此文,我便在一首詩中寫下過這樣的詩句:
洪水卷去道路
把腳印,變成船
送到遠遠的飄泊里
在這里,當然也包含了我對1989年后半年到90年代初國內詩歌創(chuàng)作狀況的體悟,但畢竟不是理論闡述。我所作的理論闡述,便是在上邊的那篇文章里。可惜的是,文章發(fā)表的時候,那段闡述被編輯刪掉了。所以現(xiàn)在我重述的,只能是當時所說的大致意思。
我說:那些被送走的“船”,后來便漂泊到一個孤島上。這個孤島上什么也沒有,只是有兩棵樹,一棵叫做“家園”,一棵叫做“愛情”。于是乎一些詩人便抱住了其中的一顆叫“家園”的樹,而另外的一些,則抱住了叫“愛情”這棵樹。轉貼于中國論文下載中心www.studa
也就是說,在90年代初,“家園”和“愛情”便成了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而且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了有四五年之久。大家如果喜歡詩歌,或者對詩歌有所了解,便會明確看清楚這一事實。當時,我們大家非常喜歡的一個詞便是:精神家園。
當然,作為詩歌的主題是如此,是一樣的。但詩歌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個性,卻仍是不盡相同的。
就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的“陣營”或創(chuàng)作理念而言,歸結起來,大致不外乎三種吧:
首先,是以張曙光、肖開愚、歐陽江河等為代表的“中年寫作”(實際上他們的創(chuàng)作,本身亦是多元化的,并不甚相同);
另一個就是由于堅和韓東提出來、后來又由伊沙等等張揚光大的“民間寫作”;
再一個就是:以陳東東、西川等首先提出、后來又有王家新、歐陽江河、程光煒等參加的“知識分子寫作”。
這是一個宿命,也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事情,就是進入九十年代后,新時期之處在詩壇暫露頭角的詩人們,大多數(shù)也像當年“歸來的一代”一樣,不得不進入了人生的中年。我知道,他們肯定也有著類乎于“歸來的一代”的某些困惑,但他們超越了“歸來的一代”的,卻恰恰在于:他們在意識到了自己的生存處境及寫作狀態(tài)的變化之時,不是一味地去指責后起的詩人和詩歌,而是針對自身的優(yōu)勢提出了這樣一個概念:中年寫作。
當然,“中年寫作”說到底只是對“青春期寫作”的一種反撥,這里的“中年”既不是指向年齡,也不是指時間,更不是指權威,而是指“境界”,一如我前邊所說的“散文”和“秋天”。歐陽江河有一段話說得便非常明白、非常到位
中年寫作與羅蘭·巴爾特所說的寫作的秋天狀態(tài)極其相似,寫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實與遲暮的秋天之間,在已逝植物和將逝植物之間,在深信和質疑之間,在關于關系神話和關于自由的各種神話之間,在事與物的廣泛聯(lián)系和經(jīng)緯考究的有無學問之間,轉換不一,這就是中年。
他所提出的相類似的“中年寫作”理念,也許是因為說得中肯、說得到位吧,因而并沒有引起多大爭議。但在另外兩種類型的寫作——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之間,便有了比較大的爭論。在這里,如果說八十年代著名的論爭是“三個崛起”的論爭,那么九十年代的著名論爭,則顯然就是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的大辨論了。這場爭論,便是由“民間寫作”的代表人物于堅和韓東發(fā)起的。于堅現(xiàn)居云南,韓東則身在南京,我對于他們的詩歌及隨筆都是非常欣賞的。但對于他們針對西川、王家新、歐陽江河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寫作”所發(fā)起的“攻擊”或者“非難”,卻是不敢認可的。雖然,我對他們的“民間寫作”主張,還是大致認同的。
總而言之,民間寫作的主張不外以下三點:第一,我們使用的是口語,而且是南方的民間語言;第二,我們們所寫的,是我們所熟悉的是日常生活;第三,我們所站的立場是民間立場。
平心而論,這的確沒什么錯,但是若以這樣的主張為武器而去指責其它類型的創(chuàng)作,便似乎是不應該了。1998年,曾開過一個詩歌創(chuàng)作的研討會,據(jù)說“兩派”的人物在會上吵得一塌糊涂,而爭吵的焦點,說到底也只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立場的關系問題、現(xiàn)代漢詩的發(fā)展和外國詩歌影響問題、對詩的綜合性要求和日常經(jīng)驗問題……對于這次論爭,我也關注過,但最終卻也沒有撰文說說自己的觀點。因為我對這次論爭的感覺是非常不好的。它讓我由不得地想起了歷史上的“路線斗爭”,而當一種詩歌論爭也成為路線斗爭的時候,那只能說明意我們的詩人在思想、理論、以至人性修養(yǎng)等等方面都倒退了。而且說到底,詩人的立場只能有一個,就是“人”的立場、“人性”的立場,這個立場,和“民間”或者“官方”無關。
可嘆的是,中國的文學總是如同政治一樣,而這樣的一場詩歌爭論,無疑也讓人看到了歷史的和政治的影子。
這場爭論。恰恰是出現(xiàn)在一個新的世紀即將到來、一個舊的世紀的行將結束的時候,這個時候,應該出現(xiàn)的是大詩人和大作品,而絕不應該是大爭論。然而這恰恰也就是當代詩壇的真實處境,是寂寞和蕭瑟的。
這就是整個九十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境況:一個前期佳作迭出,而后期卻是爭論勝于創(chuàng)作、觀點超出作品的時代。
第三個問題:
本世紀初的詩歌境況、以及我對詩歌發(fā)展的理解和期待
一場論戰(zhàn)似乎耗盡了元陽,所以當新世紀曙光投到地球上的時候,詩的世界顯得異常的平靜而又寂寥,使人甚至產(chǎn)生即使有些個胡爭亂吵也好的感慨。
這樣的感慨,顯然是針對整個文壇的狀況而發(fā)的。新世紀開始之初的文壇,和2000年文壇的熱鬧勁相比,顯然總體上都多多少少地有些低沉。但在詩歌之外,總也還有一些讓人覺得“熱鬧”的現(xiàn)象或事件。從2000年至2001年年初,文壇上發(fā)生的大的事件便至少有三:一個是《收獲》上發(fā)表了王朔等人的指責魯迅的文章;另一個是北大畢業(yè)的怪才余杰同余秋雨進行論戰(zhàn),即所謂二余之爭;還有另一個,就是王朔向金庸先生叫板……與此同時,就和98年到99年上半年的詩壇一樣,整個散文界仍熱鬧不息。尤其是主持人、藝人等名流的隨筆,依舊不斷面世并形成暢銷;成套成套的散文、隨筆選本,仍在源源不斷地出版……所以,新世紀初真正寂寥難耐的,其實只有詩壇。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000年初,我和詩人潞潞、師周宗等創(chuàng)辦了《少數(shù)》詩刊。之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做這樣一件事,當然不是沖破寂寥、或者挽救江湖;而是我們認定:在所有的社會中,詩人畢竟是屬于“少數(shù)”;亦惟其少,才更應進行以一當十的努力。這個詩刊就像我們當年辦的《北國》一樣,也在全國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在大家或者迷惘、或者爭吵的時候,我們就辦了這么點事兒,出了這么一本民間詩刊。
詩人潞潞為我們這本刊物寫了“發(fā)刊詞”,題目即是《詩歌的村莊》。
《少數(shù)》在當代詩歌的一片沉寂中,在幾乎是一面倒的功利主義、實用主義和享樂主義中脫穎出來,的確也就如同遠山的村莊,和平、寧靜,充滿生活的熱情、煩惱和憂傷……在無論什么都可以炒作的今天,它依然克制著、夢想著,它跨越著棲身的土地,它把自己的視野伸向遠方:伸向人類隱秘的信念,伸向詩歌的天職和使命……它是詩歌神性的召喚,而不是某個時代嘩眾取寵的回聲……
我們在封底鄭重地寫下這樣一句話:獻給無限的少數(shù)人!
2001年6月,山西省圖書館周末講座約我作一次關于當代詩歌的講座,我欣然應允。前邊所講的,當時大致都講到了,只不過是沒有今天這樣詳細。就是在那次講座上,我這樣說過:
然而我堅信:這一個世紀最初的十年,必將是中國詩歌的豐收之年!
從那時到現(xiàn)在,已是八年。非常慶幸的是,我當時的預言,至今已然得到初步證實。
2002年,《詩刊》率先改刊為半月刊,上半月刊以名家名作為主,下半月刊則向青年詩人傾斜,隨后,《星星》詩刊也改為半月刊(下半月刊以發(fā)表網(wǎng)絡作品為主,從2007年改發(fā)詩歌理論評論)。與此同時,又有兩種新詩刊面世,一是山西的《大眾詩刊》,一是甘肅的《敦煌》詩刊。據(jù)詩人林莽透露:《詩刊》擴版后一年中比往年多發(fā)表作品約2000首,有600多人次的青年詩人在《詩刊》下半月刊上發(fā)表了自己的作品。
與新詩創(chuàng)作相比,古體詩詞創(chuàng)作,幾乎可以用“空前繁榮”定論。中華詩詞學會常務副會長鄭伯農(nóng)亦曾披露:中華詩詞學會現(xiàn)有一萬多名會員,全國經(jīng)常參加古體詩詞活動的人員達百萬以上;全國約有500多種公開或內部出版的古體詩詞報刊,每年發(fā)表的古體詩詞新作達10萬首以上……
當然還有更厲害的,這就是網(wǎng)絡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極大的機遇,詩生活、詩江湖、論壇、橡皮、界限、詩中國、中詩網(wǎng)、終點等等網(wǎng)絡詩刊(或詩論壇)應運而生,向傳統(tǒng)的紙質詩歌刊物宣戰(zhàn),并顯示出了旺盛的生命力。
說來也慶幸,我就是在網(wǎng)絡上看到了本世紀第一個十年的累累碩果和豐收前景的。我是個遲到者,只到去年十一月才開博客,開了博客后才開始大量閱讀發(fā)表在網(wǎng)絡上的詩歌(順便提及,我不甚贊同“網(wǎng)絡詩歌”這樣的術語,詩歌就是詩歌,和介質無關,就如同不存在印刷詩歌、手抄詩歌一樣,所以這里權以非術語的“發(fā)在網(wǎng)上的詩”敘述之),我為波瀾壯闊的詩歌浪潮所震撼,為中國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而贊嘆!
尤其是山西詩壇,我認定山西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非常了不得的!就是在今年春天,我讀到了唐晉的《侏儒紀》、金汝平的《歌聲唱給白骨精》、石頭的《身體史》、趙樹義的《趙樹義無題詩一百首》,我堅信這是他們對于中國詩歌的重大貢獻;而雷霆、雪野、病夫、李堅毅、柴然、劉文青、溫建生、無哲、漢家、趙澤汀、吳笑冬、晉侯、朱賓、任晉渝、韓玉光、劉寶華、閻海育、閻扶、古陶、山西北野、竹無俗韻、陳小素、木頭、如斯、山西小詩妹、麩言、張黎、愛斐爾、麻小燕、清露掛月、一葦、張佳惠、田長水、小鎮(zhèn)人、紫衣人、小魚擺擺等一大批詩人的近作,都讓我感動、振奮!他們大都開有博客,喜歡詩歌的同學不妨去讀讀。
今年恰逢北國詩社創(chuàng)辦二十五周年,在徐建宏、溫建生二位社長的倡導下,潞潞、劉峭、唐晉、金汝平、圓子及我等經(jīng)過慎議,決定舉辦如下三項重大活動;
一、再以《北國》為名,創(chuàng)辦一本不定期的詩刊;
二、編輯出版一套旨在倡導和助推詩歌創(chuàng)作熱潮的叢書,以整體的方式向外界推介山西優(yōu)秀的青年詩人及其作品,繼續(xù)弘揚具有創(chuàng)新勇氣和包容氣度的北國精神,以期在省內形成獨有的創(chuàng)作氣候;
三、舉辦一屆規(guī)模較大的詩歌盛會——“北國詩會”。
總之,當詩歌經(jīng)歷著世紀交替的根本性轉折的時候,投身于這場語言革命、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的人無計其數(shù),而我自己本來是可以算作其中一員的,但我卻總是覺得:我不是參與者,我只是一個見證者。我覺得,我能夠作為這樣一個見證者,已是應該感到滿足。
當然,我畢竟是一個詩人,所以也不可能不勸勉自己:還是應該多寫,要堅持下去。可人與人的才力和精力,終究是不一樣的。于是我現(xiàn)在只能是這樣說:能干多少就干多少,能寫多少就寫多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我想,不管怎樣,作為一個詩人,無論是在什么時候,都負有這樣的一個使命:讓詩歌被遮蔽的神性得見光明!.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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